1. 宁浩电影最生动之处是那种混迹于秩序边缘的“流氓性”。这里的“流氓性”是货真价实的生存状态，而不同于被王朔化的、藐视制度的“痞子精神”。他在天朝玩这个，没法比美国的昆汀玩得高级纯粹——按姜文的话说，昆汀是照着莎士比亚写流氓的（大意）。宁浩没到那高度，但他对创造各种流氓人格有一种天生的自在感和自觉性，仿佛出于本能，绝非出于装酷。跟昆汀的经历相似，宁浩在《疯狂石头》上映之前俩礼拜进过一次看守所，据说是因为把他把小区里的保安给打了。他在那里头信息饥渴，很享受与牢头一起审讯新犯的时光，审得比警察还仔细；后来他和一个贼成了知音，俩人从改装摩托一直聊到贾樟柯的《小武》。出来那天，他说里面没啥坏人。
2. 08年春天，他要拍一个远离城市的公路片，憋着想把城里人的文明外衣给扒了，看他们变成动物。他邀我去新疆找素材。我记忆那是一次愉快的旅行，特别是沿着成吉思汗西征的一条干涸的河床之旅——从海枯石烂的雅丹地貌，经过一条冰川划开的灰色大峡谷，直到云端般的雪山脚下，一路只看见孤独的鹰和转瞬即逝的兔子，很震撼。但我那时光顾着观光和玩赏捡到的石头了，宁浩则在车里闷头翻一本破烂不堪的《知音》。后来我才发现那是罗伯特·麦基写的《故事》，包着《知音》的书皮儿，里面字里行间密密麻麻写着他的旁注，我基本不知所云，但意识到他着急了。到了天山，我们在帐篷外宰羊时看见天空中群鹰翔集，屠夫以羊下水饲鹰，于是聊起游牧民族的“鹰崇拜”；当地牧民说，驯好的鹰过了国境价值百万。我随口说，那就拿贩鹰做故事启子吧。正中宁浩下怀。
3. 那只锁在笼子里价值百万的鹰在片子里具有某种象征意义，但仅此而已。剧本是他请述平（《鬼子来了》编剧之一）一起完成的，暴力和残酷写得非常直接。北京奥运会之后，新疆那边局势紧张，我曾担心片子做不成了，也有人建议宁浩去甘肃拍，但他觉得新疆的质感不可取代。转年春天，他就带着那个了不起的剧组杀向鄯善了。这种紧张局面造成的损失至少有两个，其一是刘德华的角色变成了“不怕死”的徐铮来演，另一个是我们当初找到的那个比火星地表更震撼的大峡谷不能拍了，因为进入那地方必须经过一个军区。
4. 初剪版《无人区》是在宁浩家里看的，三个小时，但不觉得长，伙计们都赞不绝口，认为是内地影史最棒的公路片，从黄渤出场直到他死掉的部分堪称杰作，质感如同科恩兄弟的《老无所依》。故事把几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物扯进无人区，让他们在那里享受真正的“人人平等”——他们只能服从动物法则，一切社会光环无效，不管你是白社会的律师，还是黑社会的老大，通通没用，还不如一个拿着锤子的傻逼。事实上，黄渤演的悍匪正是被一傻逼一锤子锤死的，因为这傻逼比他更习惯施暴。这是个点睛段落，拍得非常酷。而黄渤演的实在是好，好得你会希望他那张发光的脏脸永远出现在银幕上。
5. 如果没有约束，故事会一直黑暗下去，徐铮的角色也多半会变成《不准调头》里的西恩·潘，他作孽不成，救赎也不成，最后躺在沙漠里骂一声“我操你个无人区”，便结束了。但在中国是不能玩这种“人性本恶”哲学的，因此宁浩让故事走向“积极”，徐铮退化成动物后又通过“利他主义”变高大了，主题于是回归于道德说教和伪常识：好人终有好报。我觉得是不得已而为之。但饶是如此，片子后来还是改了又改，据说主要是因为“没好人”；宁浩于是不停地加戏，最后让徐铮和那个舞女（余男）回到天朝的和谐社会里——就像他给麦基的《故事》包一个《知音》的书皮儿。
6. 圈子里有时会听到“宁浩缺少女性情怀”的说法，听起来有道理。从《石头》到《无人区》，宁浩的女主角都风尘化，也不贯穿故事，甚至都不是男主角的奖品，反而更像遗弃物，总之不是被欲望的就是被始乱终弃的。但我不觉得是问题，难道这不是现实吗？而且男人戏已经很爽了，女人戏就显得累赘。他在《黄金大劫案》里倒放了一个贯穿性的女主角，结果那矫情的爱情把片子毁了。相反，《无人区》里的那个舞女是可以展开的，如果你看过《不准调头》，至少是可以用想象展开的——她是个被困在绝境中的一头母豹，一只鹰，她绝对跟那个傻逼父子或者徐铮在绝境中干了什么，宁浩没拍，你可以当他留白了。
7. 宁浩的《疯狂石头》对无数后来的新导演都有启蒙意义，甚至可以说他对内地的商业类型片、多元化叙事结构，甚至黑色幽默本身也都有启蒙意义。我见过许多年轻人拿着他们的剧本找出路，说他的东西超过了宁浩，一看都是扯淡。他们大概只看到宁浩模仿了盖里·奇，或者一直拍不出爱情，却不知道宁浩对中国和中国历史的认识不输于很多学者。他对自己表现的东西有真正的体验，对自己的处境也很清醒，所以他自认“二流”；但他的聪明后面是他骨髓里不鸟秩序的“流氓性”——他翻不出如来佛的掌心，但会在五指山下撒一泼尿，证明他折腾过。
8. 宁浩后来搬到了宋庄，跟一群画画的做邻居。我上次带朋友去看他，他正在为下一部片子的题材发愁。印象中我过去给他推荐的几个素材都不能用，一聊就有被枪毙的前景。后来朋友问他怎么看罗伯特·麦基对《黄金大劫案》的恶评，他回说：那他妈就是我照他的书拍的呀。我相信要是《无人区》当年就上映，他多半不会仓促拍《黄金》。他的天赋原本可以让他不索骥于法则的。
9. 今年夏天，他告诉我他又选择了一个公路片题材，还是用徐铮和黄渤，这回他们去找艳遇，据说要到几个文明的地方。
尚可 2013/11/2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