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克也难以驾驭的样板戏 —— 关于《智取威虎山》

文:叶克飞(腾讯大家) 注:本文有剧透! 我算是个嗜书的人,早年以购书为最大支出,如今淘宝账单也基本贡献给了港台版书籍代购。五岁多的儿子耳濡目染,虽认不得几个字,也喜欢在我书架上找书。有一日,他…

文:叶克飞(腾讯大家)

注:本文有剧透!

我算是个嗜书的人,早年以购书为最大支出,如今淘宝账单也基本贡献给了港台版书籍代购。五岁多的儿子耳濡目染,虽认不得几个字,也喜欢在我书架上找书。有一日,他站在梯子上似模似样地找书看,我站在一旁看着满墙书前的小身影,好笑之余不免感慨:要是现在的孩子喜欢看书,选择真是太多。我若是晚生二三十年,肯定不需要迟至二十岁才将此前被填鸭的假历史和错误价值观吐出来,更无需浪费人生。

我小时候也嗜书,凭着从小打下的古文底子,六岁半就能读《三国演义》和《水浒》等古典白话小说。初中时回广东读书,当时的同学大多来自农村,不少人家里除了课本再无书籍,认字亦从上学开始,初中时读语文课本里的古典小说选段尚有困难,听我说小时候读《三国演义》,压根不信,还群起嘲笑。我亦懒得申辩,就此特立独行。其实在青岛读小学时,身边同学读《三国演义》和《水浒》的虽不普遍,但也绝不稀奇。一来与家庭氛围和家教有关,二来那时孩子要想读书,真没多少选择,四大名著和其他古典小说反而最易普及,再就是电台里播出的评书,其纸书也是热门。

所以,我小时候读的书基本上是各种演义和评书。演义有《飞龙全传》《残唐五代演义》之类,评书自然是《呼杨合兵》《月唐演义》《赵匡胤演义》《瓦岗寨》和《明英烈》等。以那时的价值观,对《烈火金刚》也不免有兴趣,尤以肖飞最具偶像特质。曲波的《林海雪原》也是那时所看,与同学厮混时还常常来几句黑话,尤其是“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

年纪渐长,便知道演义和评书都不太靠谱,后者更是桥段雷同,比如前期名将到后期总被虐成渣,主角不管南征还是北伐总会被困城池,得指望下一代年轻人来救,敌军总会有个老道,老道肯定要摆个阵,破阵总需要盗阵图,盗阵图的人总能临阵收妻……

“十七年文学”的雷同程度,并不亚于单田芳、田连元和刘兰芳的评书。所谓“十七年文学”,指1949年至1966年之间的中国文学。前些日子读到一篇文章,有人称“十七年文学”为“手撕鬼子版文学”,十分贴切,其特点就是过分夸大,好人无所不能,智勇兼备,尽是高大全形象,坏人永远坏到冒烟流脓,无可救药。周立波的《暴风骤雨》《山乡巨变》以及柳青的《创业史》都是代表作,曲波的《林海雪原》也是一例。

“十七年文学”的整体水准极低,一切围绕政治,强调出身论和政治正确。曾参加战争的曲波,将自己的战友形象大大拔高,炮制出了杨子荣这一形象,同样是政治正确的体现。而且,曲波的初稿名为《林海雪原荡匪记》,起初因其文字粗糙,稿件无人问津。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龙世辉偶然发现后,在情节、文字上进行了大量修改,并易名《林海雪原》出版,方大获成功。龙世辉对此书的改动有多大?一个细节便可说明:“小白鸽”就是他添加的人物,“少剑波雪夜萌情心”等情节也是由他加入。

这本书走红后,1958年,焦菊隐导演了同名话剧。此后,北京京剧院的京剧《智取顽匪座山雕》、上海京剧院的京剧《智取威虎山》和范钧宏的京剧《林海雪原》分别推出,其中上海京剧院的那出是样板戏的最初版本。1965年,上海市委奉江青之命,对《智取威虎山》做了大量修改。1966年,《人民日报》公布“江青同志亲自培育的八个‘革命现代样板作品’”,《智取威虎山》在列,后来更是被推为样板戏之首。1970年的版本则成为了这出样板戏的定稿。

作为样板戏的《智取威虎山》,与原作《林海雪原》其实大相径庭。根据“在所有人物中突出正面人物,在正面人物中突出英雄人物,在英雄人物中突出主要英雄人物”的三突出原则,样板戏强调敌我阶级斗争,决不允许高大全英雄形象受损,少剑波和“小白鸽”就成了受害者,二人因谈恋爱有资本主义路线之嫌,遭样板戏除名,成了形象扁平的“参谋长”和“卫生员”。

最早的电影版《林海雪原》诞生于1960年,主要情节就是智取威虎山。在那个年代里,拍电影也是有风险的,有人对电影乃至小说大肆批评,认为其不够成功,没有表现时代特点,尤其是“没有表现出党的领导作用”。

徐克拍《智取威虎山》,当然不用考虑主旋律问题。或者说,以他的身份拍这个题材,本身已经是十分主旋律的行为,可谓怎么拍都不会犯错。但徐克这次的最大问题在于他漠视了历史,《林海雪原》原著就存在极大问题,“十七年文学”甚至可算是中国文学史上的耻辱一页。关于“土匪”的真相,近年来的官方史料已有纠正,不在此赘言,以徐克的阅历和作风,他理应清楚这些,可惜他忽视了。

这难免让我想起姜文。我之所以不喜欢姜文,是因为他总有一种部队大院出身的优越感和“打土豪分田地”意识。优越感有好的一面,这让他的电影非常张扬肆意,但坏处是总不够内敛,频繁出现的特权意识更令人反胃。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这样评价《阳光灿烂的日子》:“放到今天,它无非是个部队大院里的特权阶层无所事事甚至胡作非为的故事罢了,怎么就成了一代人的青春印记?人家带你一起混了吗?”至于备受好评的《让子弹飞》,无非也是他的成长印记作祟,比如发动群众闹革命的手段,其中不乏欺骗。

姜文有一定才华,但环境局限了他,使他沦为意识形态的附庸和特权阶层的代言人。徐克理应比姜文高明得多,从以往来看,他有情怀有理想有江湖气,但情怀不会过火,江湖气不会沦为流氓气,这是他与姜文的最大不同。因此,抛开被歪曲的历史,单以电影而论,《智取威虎山》仍有可观之处,即使徐克涉及的是意识形态颇浓的题材,仍依稀可见“沧海一声笑”的豪气。

所以,《智取威虎山》几乎被徐克拍成了武侠片,俨然有些笑傲江湖的情怀,剧情亦颇具张力。杨子荣亦正亦邪,不唱革命歌曲却热衷二人转,显然是对样板戏的一种颠覆,座山雕的二人转更可算是神来之笔。“八大金刚”各具特点,形象鲜明,让人观之难忘。

只不过,即使徐克用尽心力,在技巧和情怀上都令人信服,仍不足以让《智取威虎山》真正笑傲江湖。或者说,即使徐克对杨子荣的形象有所颠覆,也无法摆脱样板戏乃至“十七年文学”的桎梏,这一点让我颇为惋惜。

样板戏的痕迹主要体现在两方面,一是203小队的强悍,枪林弹雨如入无人之境,俨然也有“手撕鬼子”的水准,二是“小白鸽”太过完美,少剑波太过果敢,严重失真。与之相应的是,尽管梁家辉十分入戏,但座山雕这个角色本身的设定就有脸谱化倾向,一出场就带着注定失败的晦气,颇为无能,最大亮点恐怕就是重口味的性癖。如此的正邪差距,再加上主角加成,更是强弱分明,难怪土匪永远是一倒一大片。

从情怀上来看,徐克显然有跳出样板戏的愿望,甚至有架空历史的意味。但他低估了样板戏的公式化力量,乃至精心打造了杨子荣之后,就无力再改变其他。即使是杨子荣,那封信里的“如果七天后没有我的消息,证明任务失败,我已牺牲”,也隐然是老电影里交党费的路子,正义感十足但公式化明显。

其实,你可以在片子里见到徐克或有意或无意的借鉴。以少敌多的小分队模式,紧张到窒息的营救情节,都能让你看到《敢死队》的影子,村子保卫战则十足是《七武士》的翻版。战斗段落的剪辑干净利落,居然让我想起了陈木胜的《冲锋队怒火街头》,镜头则让我想到了杜琪峰的《放逐》。如果它只是一部简单的江湖片或警匪片,即使仍有欠缺,也足以消耗大量爆米花。但哪怕是天马行空的徐克,也无法摆脱“十七年文学”既有的尴尬,这样一出笑傲江湖的样板戏,拍得确实不错,但终究只是一部样板戏。

(注:本文原标题为《一出笑傲江湖的样板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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